本我的回歸—論吳少英「大音希聲」水墨展 (2004)
倪再沁-東海大學人文學院院長
十九世紀末以降,歐美藝術的發展逐漸遠離對於客觀對象的再現模式,終於在二次大戰後,從自然形象的範疇中脫出,跨入了純然主觀的、潛意識的、不可言喻的抽象階段,如此藝術風格的出現,不僅於當時社會背景與政治環境息息相關,同時也代表著當時人們亟欲尋求自我本來面目的急切心志— 企圖以純化過後的造型元素,重新追尋隱身在藝術中的內在真實。這股前所未有的抽象浪潮隨即在短時間內席捲全球藝壇,而台灣亦在五○年代開始對此一國際風格做出具體的反應。
1957年成立的「五月」與「東方」即是兩個以抽象風格為特色的藝術團體,他們的出現在當時不僅作為台灣前衛藝術的代表,藉其抽象訴求引發的種種效應,對於華人藝術圈的走向與發展,更是有著相當深遠的影響。在水墨方面,當屬劉國松最具時代意義與代表性;在藝術理念上,他主張以新技巧(如拓印、浮水、紙筋皴等)代替固有的中鋒用筆、以新題材(太空系列)代替古典的山居水遊;在創作實踐上,他以抽象造型取代具像物體,建立起其獨特的繪畫效果與想像空間。今日觀之,劉氏的抽象改革,的確在當時為逐漸落入刻板印象的水墨繪畫注入另一嶄新可能,其傑出之藝術成就亦不啻成為某種典範風格,但這並不意味著抽象水墨的終極,即使是在藝術風潮瞬息萬變的當代,可喜的是我們仍看見吳少英藉由水墨媒材,在抽象領域中令人驚豔的繪畫表現。
自然的幻化
在1996年的「冥遊」(台北市立美術館)個展中,吳少英的抽象水墨開始正式在台灣藝壇嶄露頭角,而這位來自於澳門的女性藝術家,也以其充滿濃厚詩意與舒緩多姿的繪畫風格,在水墨領域中,展現其獨樹一格的特殊氣質。閱讀吳少英的作品,觀者很容易就能夠發現創作者對於自然風景的嚮往和留戀,這些線索,可以從其作品的命名中得見,例如:〈山靈〉、〈山韻〉、〈山翠〉、〈山豔〉、〈山藍〉、〈壁〉、〈清泉〉等;如此對於「山」、「水」的情有獨鍾,除了關乎個人的天性好惡外,也許更大的因素來自於創作者內在的美學觀點。
山水題材,在中國繪畫的系統中,自古即是位居主流的創作題材,這並非意味著歷代創作者的因循苟且,反而代表著整體文化的終極關懷;對於中國人而言人類僅是漫長時光中的短暫的存在,如李白所云之「天地者,萬物之逆旅;光陰者,百代之過客」,因此,當人物更迭,唯莽莽山川傲然獨立,所謂「天行健」說明的正是對於自然界的恆定,相對於西方文明中的人本精神,中國文化更在乎的是在亙古之中長存永久的永恆生命。
吳少英並非出自繪畫科班,早年雖接受過版畫訓練,但對於中國古典繪畫與水墨媒材的認知,仍來自於1993、94年間在倫敦大英博物館中的努力自學,因為來自於個人的愛好和體會,使她得以在毫無包袱的狀況下,從心所欲的展開一系列對於中國傳統美學與抽象水墨的研究和創造。在這些有關於山、水的題材表現上,吳少英拋去了具象的形貌,任憑水與墨在偌大紙幅上,自由的暈渲、流動,彷彿是所有的山巖巨壑、狂濤奔浪都在創作者的意志下紛紛溶解,幻化成一幅幅極具詩情的胸中景致。
意象的凝塑
相對於外在風景的抒寫,吳少英也對於內在意象的表達有著相當的嘗試和創作。在其1998年的作品〈墨遊〉中,可以觀察到創作者對於媒材與造型的深刻研究與企圖心;在這件多達十八連屏的繪畫中,我們看見的是創作者已純化過後的筆墨與造型,所建構出的、彷彿具有某種故事性的神秘空間— 微弱的白色光線在一片深沈的墨黑中隱約浮淺,如煙似霧的飄渺在莫可名狀的氛圍裡,隨著畫幅的依序前進,白色的空氣開始以各種形式逐漸擴散、蔓延,時如冉冉升起的煙嵐、時如一洩而出的流瀑,經過萬般轉折想像後,終於逐漸化為一縷清煙,擴散在如初始一般的混沌中。
如此詮釋,當然關乎觀看者個人的解讀角度,除了浸淫在無垠無際的幻想投射中,在此也展現出畫家對於畫面的氣氛效果掌握的高度成熟。創作本身即是一自白式的喃喃自語,在孤獨的醞釀過程中,獨特的心靈活動藉由手部的技巧控制,尋求一種最貼近本我的發聲方式,渴望著畫面另一端相異個體的接收和共鳴。在這裡,吳少英企圖跨越外在任何的客觀對象,企圖以最為單純直接的水墨媒材,作為凝塑其內心的意象,因而,筆墨的流動與生命的流動終於匯集成河,在藝術的範疇裡,完成了最為澄淨自我觀照。
心境的映照
吳少英的近作,除了仍具有以上的種種特質外,畫面逐漸趨向空靈,更走向無形。在她2003年的作品中,一反過去慣用的長條狀或是較大的紙幅,改以近似於方形的、較小尺寸的畫布和壓克力顏料來創作;新媒材的嘗試或許為畫家帶來了嶄新的體驗,但是吳少英特有的溫柔氣質卻仍然盈溢在此期的作品中。
在命題上,畫家再度以山巒、溪澗等自然為對象,但經過前段時期的整理和思考,在畫面的造型上,顯的較以往更為抽象,換言之,雖然在作品標題上仍具有呈現某種景貌的意圖,但單就畫面本身而言,實則已經超越了如山巒、溪澗等刻板符號,而以更為奔放、更為自由的有機造型來傳達創作者心境中的圖像或感知;當其繪畫元素回歸到最為單純的造型問題時,畫面中的虛實佈白便成為作品本身重要的架構條件,而此亦考驗著創作者對於空間表達的意識程度,在這裡,我們不得不驚嘆吳少英對此的優異表現— 成功的將空白的部分轉化成有意義的留白,於是單純抽象的構圖中,出現了活潑的節奏感,而濃郁深沈的黑色團塊,也在純白的場域裡,有了無限遼闊的可能。
小結
綜觀吳少英的創作歷程,展現出的是一個創作者對於創作本身的不停回溯和嘗試,並且選擇以最單純的介面--水墨、紙、畫布等作為其抽象繪畫的語彙,試圖更純粹而直接的面對自我本質。身處藝術風潮百變紛奇的今日,無論是水墨、抽象、抑或繪畫表現,皆在裝置、科技、錄像等當代浪潮下相形失色,但藝術直指心靈、誠實觀照的本質卻不曾因此而有所更改;不論表現手法為何,當藝術的純度到達一定的高度時,終究會獲得其應有的定位和價值。吳少英對於抽象水墨畫的探索,對於藝術的堅持態度,相信將會在未來的發展中,有著令人期待的成就和表現。
大音希聲,最高明的言語是沈默的,大象無形,最動人的造形是渾沌的,吳少英以極其簡、逸、清、寂的手法把生命感受壓縮在最凝結的形式裡,善於觀賞者,當能靜觀之,必能感悟吳少英沈斂的藝術情感,同時看到抽象水墨在新世紀的未來。